三问中国电池产业

文 |尹路

产能过剩不仅是2023年全球制造业的热门话题，也将是2024年的焦点问题。在中国，讨论热度最高的行业非新能源莫属，光伏、电池都面临严重的产能过剩。但这两个行业都有一个特殊现象，一边是严重的产能过剩，一边头部企业却仍在大力扩产。

2023年最后一个交易日，电池级碳酸锂现货中间价已跌至10.1万元，最低报价跌破10万元，工业级碳酸锂最低价已跌至9万元。与2022年最后一个交易日52.25万元的价格相比，2023年全年电池级碳酸锂价格跌幅达80.67%。

碳酸锂价格下跌是2023年新能源车全链条产品价格下跌的一个缩影，对比2022年12月30日和2023年12月29日的价格，除天然石墨负极这种在中国市场用量很小的产品，其余产品下滑幅度最小的也超过20%，最大的超80%，一年时间，价格腰斩，反映出整个行业供大于求的程度。

产能过剩是一个笼统概念，讨论中国电池产业链的产能过剩，需要搞清楚三个关键问题：

根据SNE Research公布的2023年1-10月全球动力电池装车数据，全球2023年前十个月的动力电池装车总量552.2GWh，比2022年同期增长44%，市场集中度继续提升，前十名企业总市占率（CR10）达到93.44%，在去年同期90%以上的高位基础上继续增加2.73个百分点。

中国电池企业的市占率也进一步扩大，仅前十名企业中的六家中国企业，市占率就超过60%，中国企业在全球车用动力电池市场中的占比接近七成。

储能电池更加偏好使用成本更低、安全性更高的磷酸铁锂电池，储能市场磷酸铁锂电池占比近98%。在该领域中国企业居统治地位，因此储能电池市场中国企业的份额更高。根据Infolink数据，2023年前三季度，储能电池出货方面，除了三星SDI和LG新能源总计出货11GWh，占据了7.5%的市场，其他约90%的份额全部被中国企业瓜分，前十大储能电池供货商中，中国企业占8家，其中前六名均为中国企业。

除了电池，中国企业在电池制造的多个环节都拥有垄断优势，正负极材料中国企业出货量占全球的90%，电解液85%，隔膜80%，锂矿的资源端，中国企业尚不具有垄断优势，但不论是海外购买矿权，还是国内勘探资源，保证资源安全没有风险，而在锂盐精炼方面，中国企业占据了全球70%以上的精炼能力，且精炼成本优势明显。

这一轮动力电池产业的爆发式增长从2020年开始，早期因为产能不足，导致产业链各环节价格暴涨，进而推动产业内外的资本蜂拥而上，扩大产能。《财经十一人》根据公开资料统计，以2022年的出货量为基准，规划产能最少是其5倍，相较于2025年的预测需求，产能过剩至少两倍。

但是，过剩也应切细来看。国内市场已经过剩，但海外市场依然供不应求；规划产能过剩严重，但实际落地产能是另一回事。需求方因为过去一两年的供应链扰动，库存普遍处于高位，现在随着供应链逐步恢复正常，都进入了去库存阶段，因此买方有比较强烈的观望情绪。

这种情况下，卖方企业即便惜售挺价，效果也微乎其微。例如碳酸锂价格曾经在2023年4月下跌到18万元，但随着二季度生产企业补库需求释放，6月中旬回升到了31.5万元。现在产业链各个环节处在去库存阶段，加之四季度本身就是行业淡季，因此价格跌幅并不能完全反映产能过剩的真实情况。

而且规划产能最终的落地情况差别巨大，且产能构成也有很大差异，所以需要根据不同的产业链环节分别判断产能过剩的实际程度。

根据表3中的统计，过剩程度最严重的是动力电池制造，8000GWh的规划产能，是2025年预计市场规模的4倍以上。理论上来说，电池企业应该对产能过剩最为焦虑，但产能过剩对电池企业的影响差异巨大，头部和中尾部企业的分化趋势明显。

蜂巢能源董事长杨红新在2023年的高工锂电峰会上表示，在全行业过剩的情况下，锂电产业显现冰火两重天：头部锂电企业的订单多，另一部分企业的订单少。

统计数据也表明头部动力电池企业的产能规划过剩的情况并不是非常严重。以2025年预计出货量相比，头部企业的产能规划超出幅度大多不足两倍。

电池生产，产能规划超出当前出货量3倍-5倍属于正常操作，因为电池行业依然在快速发展，市场规模增速即便有所下滑，还是维持在30%以上，为了应对快速增长的市场需求，超前配置产能是常规操作。

和2025年的预计需求相比，产能规划超出普遍不足两倍，如果2025年的市场需求达到预期水平，那产能规划的规模就是健康的，对电池行业来说70%—80%的产能利用率是较为健康的水平，既有满足市场变化的弹性，也能保证生产设备的常规维保和员工的正常休息。

过去几年动辄超过90%的产能利用率并非健康状态，生产设备、工程师、工人都在超负荷运转，对于企业的长期健康发展弊大于利。

头部电池企业产能规划相对健康，但整体电池行业的产能规划是2025年预计需求的近4倍，其中的差距一部分来自落后电池企业即将淘汰的产能。中国汽车动力电池产业创新联盟最新发布的数据显示，2023年1月—10月，中国新能源汽车市场实现装车配套的动力电池企业有48家。而2022年底该数字为57家。这表明有9家动力电池企业2023年的1月—10月没有任何装车配套，已经淘汰出局，但这些企业的产能依然会计算在总产能之内。

这些被淘汰企业的产能，以及存续企业中的老旧产能，实际上构成了过剩产能中的相当一部分。另外规划产能中还会有部分延迟落地甚至最终无法落地，最终落地且对市场有实际影响的产能并不会像数据显示的过剩程度那么严重。

但实际产能超出市场需求还是肯定的，行业公认基本不会受到产能过剩困扰的只有宁德时代、比亚迪和LG新能源这三家。

宁德和比亚迪是因为需求量非常稳定，宁德的客户更加多样化，虽然现有的很多宁德客户都在寻找第二供应商以降低供应链风险，但新客户在选择供应商时，宁德时代依然是首选，因为在产品丰富程度和交付能力上，还没有可以和宁德匹敌的竞争对手。

可实现超快充的磷酸铁锂神行超充电池、高能量密度的麒麟电池、以及普通规格的三元和铁锂电池构成了完善的动力电池产品线，可以满足客户的多样化需求，客户在宁德时代可以快速解决现实需求，为了应对快速变化的新能源车市场，这种快速交付能力弥足珍贵。

比亚迪自身的电池需求就已足够庞大，快速增长的出海市场，以及因为出海而吸引来的海外车企客户，都让比亚迪的增长前景比较乐观，不用太为产能过剩发愁。

LG新能源则不同，这家企业不为产能过剩焦虑，主要不是因为需求增长，而是产能规划不多。LG新能源的产能规划是2023年预计出货量的2.22倍，仅高于宁德和三星SDI，是2025年的预计出货量的1.1倍，在所有电池企业中最低。产能不过剩，自然不会焦虑。

除了宁德时代、比亚迪、LG新能源，其他电池企业多少都会对产能过剩有所担忧，相对而言，海外市场拓展比较好的焦虑较少。亿纬锂能、蜂巢能源、远景动力、国轩高科的海外订单和海外制造基地情况较好，在产能过剩方面相对不太紧张，因为海外客户的单价较高，且交付压力多集中在2024年之后释放，企业短期内的资金压力和经营压力都不大。

更加依赖中国市场和储能市场的电池企业对产能过剩的担忧就较为严重，国内市场的车用磷酸铁锂电池最低价格已经降到0.5元/Wh以下，与之相比，宁德时代的电池均价超过1元/Wh，没有技术优势，依赖价格竞争的电池企业在无限内卷的环境下将面临巨大的淘汰压力。

储能电池方面，据《财经十一人》了解，2023年底已经有储能项目的磷酸铁锂电池中标价格降到了0.3元/Wh左右，这个价格已经低于制造企业的成本线，仅能覆盖设备折旧和原材料等硬成本。这样的低价根本无法保证企业的正常经营，不知道甲方基于什么理由相信供货商可以按合同约定提供长期的售后保障服务。

和电池制造环节的分化类似，正极材料的产能过剩情况也比较分化。

磷酸铁锂材料中国企业拥有垄断优势，但磷酸铁锂正极的技术门槛较低，大量磷化工企业在进入这一领域。虽然市场需求增长快于三元电池材料，但产能增长的速度更快，普通磷酸铁锂的生产企业焦虑程度比较严重。但拥有技术优势，特别是在磷酸锰铁锂和快充铁锂等新型材料方面有优势的企业则没有任何焦虑，甚至还在担忧产能不足。

三元方面，高镍三元和中镍单晶高电压的三元材料完全没有产能过剩问题，这些正极材料的能量密度高，是高端电池的必需品，同时其制造技术门槛高，无法短期内扩张大量产能。相对而言，普通三元面临的产能过剩比磷酸铁锂更加严重，因为前几年中国的新能源补贴政策倾向能量密度，对三元更加有利，当时大量企业投建了普通三元产能，而这些产能目前技术上毫无优势，价格上也无法和磷酸铁锂竞争，储能市场更是几乎对三元材料彻底关上大门，所以低镍三元是当前产能过剩最严重的品类。

电解液、隔膜相对没有特别严重的产能过剩问题，这两个行业的整体规划产能都是2025年预计需求量的两倍左右，头部企业的规划产能和需求基本匹配。电解液是因为前两年的价格大幅波动已经把不掌握核心技术的企业淘汰出局，再加上动力电池正处在从液态向半固态、固态发展的关键期，电解液企业对液态电解质产能的投入非常谨慎，因此基本不存在产能过剩问题。

隔膜则是由于生产设备还依赖国外进口，当前的隔膜制造设备基本被日本制钢所、布鲁克纳、东芝、ESSOP四家企业瓜分，其产能已经被恩捷股份（SZ.002812）、星源材质（SZ.300568）、中材科技（SZ.002080）锁定。而隔膜市场的集中度极高，恩捷股份和星源材质两家企业就瓜分了超过60%的市场份额，二三线隔膜企业既没有市场空间，也无法从设备制造商处及时获得生产设备。

但隔膜设备的情况2024年会产生变化，中科华联、无锡启程、欧克科技均在隔膜生产设备国产化上取得突破，二三线隔膜生产企业有望从设备国产化中赢得发展机会，不排除二三线企业扩产会改变隔膜产能过剩的情况。

负极材料是产能过剩当中焦虑最重的环节，在2023年10月底召开的上海有色金属网SMM第十二届金属产业年会的负极材料分论坛上，与会的国内头部负极材料企业都在关注产能过剩问题。因为负极材料不像正极材料有不同的材料体系，虽然硅负极一直是负极领域的热门话题，但距离真正量产尚有距离，现在的负极市场依然是石墨的天下，品类单一加上制造门槛不高，造成了相对严重的产能过剩问题。

资料来源：SMM第十二届金属产业年会负极材料分论坛

造出负极材料难度不高，难的是如何低能耗地造出来。但因为中国的电力供应较为充沛，所以很多扩张负极产能的二三线企业并不会大力投入低能耗技术，反正过去几年造出来就不愁卖。

但今后数年，负极材料的产能严重过剩，此时在低能耗技术方面投入巨大的头部企业就将拥有成本优势，在过剩之下的价格战中，头部企业的生存机会无疑更大。

在产能过剩已成行业共识的情况下，电池产业链的投资热潮依然未见降温，综合市场信息，从2022年至今，已经公开的电池产业相关投资规模已超两万亿元。

很多公布的投资最终并不会真实落地。《财经十一人》根据2023年半年报梳理了电池产业链近百家上市公司的在建项目，总计超过400个项目进入建设、执行阶段，这些项目的投资总预算超9000亿元，其中两家企业投资预算超千亿，17家企业投资预算超百亿。（投资预算前十位的企业详情见文尾附表。）

为何在产能过剩的情况下，头部企业的投资热情丝毫未减，甚至还在加码？因为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外海产能建设“再不建就来不及了”，国内产能建设“快鱼吃慢鱼”，这些是头部企业的共同看法。

要维持快速的产能扩张，资金安全是关键保障。梳理不同产业链环节的头部企业资产负债情况可以发现，头部企业由于过去两年的量价齐升，都有比较好的现金流表现，现在的资产负债率相对比较健康。而且2023年的价格大跌是相对于2022年的高位而言，电池产业链的绝大部分头部企业依然有可观的净利润，财务健康方面并没有太大风险。

相对健康的财务情况让电池产业链头部企业在产能扩张方面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愿，多位从业者都持同样观点：先进产能越快投产，那些低质低价的产能就能越快被淘汰出局，尽快结束整个产业单纯卷价格的局面，让行业回归到用技术卷成本，用产品卷市场的健康轨道上来。

在先进产能扩张的道路上，每一家头部企业都在狂奔，因为这个时候快一步，就能赢一局。